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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树与一个根据地

作者:周哲辉

 

  那个小院的海棠开了,比往年早开了五六天。

  这是一个雨后的早晨,空气清新,天地清新,一切都是清新的。白中略微带些粉色的小花缀满枝头,满树的花朵汇成花的海洋,在蓝天下、朝阳中吐露着勃勃生机,微风中花枝轻颤,蜜蜂飞舞,报告着春意。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小院,它是始建于1919年的百年老宅,本是天津英美烟草公司南宫华兴公烟草经销处,后来成为八路军129师东进纵队司令部驻地,成为129师在冀南大平原运筹帷幄抗战大计的指挥中心。

  这不是一棵普通的树,褐色遒劲的树枝诉说着岁月的沧桑,这棵树已经八十二岁了。八十二年前的1938319日,在海棠花期之前,一群英姿飒爽的马上英豪,在八路军129师政治部副主任宋任穷带领下,从二百多里之外的太行山踏入这片冀南平原腹地,带来一棵海棠树苗,栽种到这个小院里。这是一群喜欢探索的人,他们带着这棵海棠来到南宫,决不仅是为探索从太行山移来的海棠能否成活,他们在探索着民族解放的一条大计——在一马平川的平原地带能否开展游击战,建立自己的敌后抗日根据地。

  他们善于探索。说来有些话长。193777日全面抗战爆发后,中国共产党和国民党达成一致抗战的协议。国民党军队在正面战场抵御日军的同时,共产党人摘下红五星的八角帽,戴上青天白日的灰军帽,将红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下辖110115129三个师,挺进敌后抗日战场。人少,装备差,他们就探索在敌人薄弱的地方,到山高林密、便于伏击的山区打击日寇。在黄河风涛的怒吼声中,在大雨滂沱的193796日,129师的将士们誓师明志,跨过黄河,一路东进,冲进太行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奇袭阳明堡机场,首战告捷。在沟壑纵横、树高林深的太行山里,他们如鱼得水,势如破竹,七艮村、神头岭、响堂铺、长乐村、黄崖底,一个个胜仗打击了日军的嚣张气焰,鼓舞了将士们深入敌后开展游击战的信心,证明了他们探索的成功,太行山成为他们的根据地。毛泽东主席真是料事如神:“今日红军在决战问题上不起任何决定作用,而有一种自己的拿手好戏,在这种拿手好戏中一定能起决定作用,这就是真正独立自主的山地游击战(不是运动战)。”

  他们在山上稳稳扎下了根。将日寇赶出中国的信念,却使他们一路东进的探索步伐没有停歇。然而,东下太行,便是一马平川、广阔无垠的冀南大平原,在没有任何遮挡的开阔地带如何开展游击战,是一个难题。他们不怕,继续探索,正如探索在太行山的海棠能否在平原茁壮成长一样,他们探索在太行山能开展的游击战,能否在大平原进行。

  193711月中旬石拐镇会议后,他们首先派出张贤约的先遣支队东下太行,到山脚下,了解山下情况,这是八路军第一支下山的部队。在邢台县皇寺村,隆平县委正好派人来与八路军联系,先遣支队了解到冀南人民抗日的热切和冀南情况。师首长闻报大喜,决定再派出一支队伍,正式到平汉路以东,进一步打探冀南平原抗战形势。他们抽调熟悉地方工作的师教导团三十多名干部组成挺进支队,安排孙继先、胥光义两位急先锋带队,从晋东南下太行山,越过平汉线,进入冀南大平原。到达隆平的魏庄镇后,与冀南特委取得联系,发现国民党早已南撤,整个冀南非常混乱,各种旗号的土匪遍地,司令如毛。但是,除平汉、津浦铁路和德石、邢临公路沿线县城被日军占领外,其余县城并无日军,只有皇协军把守,总体上局势虽乱,日军非常空虚,正是东进开辟抗战新局面的大好时机。这进一步坚定了他们东进的信心,马上派出第三支队伍下山。这次挑选了两位大将,能征善战的386旅副旅长陈再道和对冀南情况熟悉、善于做地方工作的冀豫晋省委书记李菁玉,分别担任司令员和政委,从769团抽调第1510连三个步兵连和一个机枪连,从769团、771团和772团各抽调一个骑兵排组成骑兵连,共五个连500人组建了八路军129师东进抗日游击纵队,人员虽少,全是精锐。临行前,师长刘伯承叮嘱陈再道:“开辟冀南平原抗日根据地,对我们来说是头一次,对我党我军来说也是新问题。因为那里没有山地依托,是光着屁股洗澡,全部露在外头啊。”风趣幽默中不无期待。

  1938114日,腊月十三,陈再道、李菁玉飞跃平汉线,到达隆平,与孙继先、胥光义的挺进支队会师一处,继续东进,圆满解决任县刘磨头与巨鹿保安团火并问题后,在巨鹿县城度过了他们在大平原的第一个春节。吃大米长大的陈再道吃着老百姓送来的热腾腾的饺子,听着久违的鞭炮声,他和冀豫晋省委书记李菁玉清楚地知道,不能恋年,必须一鼓作气。第二天就是大年初二,马上东进。夕阳余晖中,他们来到南宫城西重镇苏村。收编南宫七区保安队的七天后,进入南宫县城,驻北大街的天津英美烟草公司华兴公经销处。南宫是冀南交通要塞,商贸重镇,有“旱码头”“小北平”之誉。陈再道无暇欣赏这小城风光,立即着手扩大活动区域,争取、改造游杂武装,壮大抗日队伍,以无畏气概、将军胸怀,促成冀南两股最大的游杂武装河北民军第二路赵云祥和青年抗日义勇军段海洲,到南宫会谈。在华兴公的小院里,舌战两个冀南坐地虎,二人与八路军握手言欢,成立冀南军政委员会,统辖各个抗日武装,陈再道任司令,八路军牢牢把握了主动权。南宫人李菁玉则忙于加强党组织建设,在巨鹿期间就将直南特委改组为冀南特委,到达南宫后,先在苏村创办党员训练班,后到南宫城内西大街成立冀南抗日军政干部学校,培养干部。南宫抗战一片火热,这些天南海北的将士吃着小米干饭,喝着稀菜汤,唱着雄壮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迎来了冀南一片春光。

  东进纵队在南宫站稳脚跟的捷报传到太行山,刘邓首长感到冀南形势,大有可为,必须乘势而上,立即派出宋任穷率领骑兵团、马玉堂独立支队和一个装备精良的机枪连开赴冀南。这个骑兵团可了不得,是原红军十五军团的骑兵团和部分陕北红军的骑兵编成的,攻坚克难,所向披靡,打了不少胜仗,是129师的心肝。这次安排骑兵团驰援冀南,足见刘邓对这次东进的重视。宋任穷率领这支上千人的威武之师,沐浴着料峭的春风,从崎岖不平的山路,疾驰似箭。他们浩浩荡荡,一路晓行夜宿,风驰电掣,飞赴冀南大平原腹地——南宫。3月正是植树时节,临行,宋任穷精心挑选了一棵海棠树苗带在身旁,他要让这支部队和这棵海棠共同扎根平原,扎根冀南。

  319日,早已过了惊蛰,即将春分时节,杨柳发芽,小草初生,万物生机萌动。伴着和煦的春风,一支人高马大的队伍进入南宫城。马蹄声声,马鸣萧萧,让这个饶是见过不少世面的平原古城如同春日刚刚苏醒的大地,沸腾起来,人们惊呆了,仿佛《杨家将》《岳飞传》那些评书演义里的飞马将军从天而降。他们征尘满面,却没有半丝倦怠,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就像无畏的战神。

  宋任穷和他的战友们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座古城。扭头门的城门,整齐的街道,看得出城虽不大但很讲究;鳞次栉比的商铺,显现出商贸的繁荣;一个个古老的牌坊,见证着文化底蕴的深厚。这座冀南重镇,真是名不虚传。面对这个古老而充满生机的小城,他们充满必胜的信心。来到司令部驻地,他们挖坑、铲土、浇水,种下这棵海棠树苗,开始了新的征战生涯。

  宋任穷的到来,大大加强了冀南力量。按照上级安排,冀豫晋省委书记李菁玉不再兼任东进纵队政委,专心做地方党建。宋任穷到达南宫的第二天,就在南宫城内鲍家街成立了冀鲁豫边区省委,李菁玉担任省委书记,宋任穷接任东进纵队政委。他和陈再道早在援西军时就认识,一个来自湖南、一个来自湖北的两位年轻老红军,惺惺相惜,他们合兵一处,回师西征,骑兵团迅如电火,马踏敌酋,一下收复了十多座县城。330日收复广宗,44日消灭任县顽匪刘磨头,48日收复平乡,49日收复南和……以南宫为中心的冀南抗日根据地进一步巩固、扩展,基本打通了太行山通往冀南的通道。

  他们的探索得到了党中央的支持。1938421日,延安窑洞里的毛泽东,一手拿烟,凝神看着地图上的冀南大平原,从冀南他想到整个华北,从华北他想到全中国。他无比兴奋,叫来刘少奇,立即给刘伯承、邓小平、徐向前发电报,鼓励他们:“根据抗战以来经验,在目前全国坚持抗战与正面深入群众工作两个条件下,在河北、山东平原地区广泛地发展抗日游击战争,坚持平原地区的游击战也是可能的。”

  在辽县西河头村的刘伯承、邓小平、徐向前倍受鼓舞,一步步把这种可能变为现实。他们立即安排部署,129师主力以平汉路为界,兵分两路,副师长徐向前率领129769团和115689团、曾国华支队,东进冀南。426日,徐向前带着这支129师的主力部队,翻越太行山,横穿平汉线,经过四昼夜急行军,51日,抵达南宫。

  来到南宫,走进华兴公小院,宋任穷栽种的那棵海棠已经长出新芽,初现生机。徐向前顾不上欣赏海棠新韵,他和陈再道、宋任穷、刘志坚几个人迅速研究冀南形势,部署作战安排,投入冀南抗战的战斗生活。解放威县城,平息“六离会”,一场场战斗,让徐向前这个文质彬彬、教书先生一样的将军,从理论上对创建冀南抗战根据地的思考更加成熟。利用作战间隙,就在那棵海棠左边临时的宿办室里,不顾倦累之体,伴着昏暗的油灯,他挥笔疾书,写成《开展河北的游击战争》一文,发表在521日的《群众》周刊上。文中,他分析河北大平原的地形、民情后,针对部分人对平原能否长期开展游击战的疑虑,明确提出:

  “河北是人口稠密的区域,假如我们能在河北平原大地上,把广大的人民推动到抗日战线上来,把广大的人民造成游击队的人山,我想不管什么样的山,也没有这样的山好。

  人民的力量是最伟大的力量,也只有这伟大无比的活动的人的力量,是日寇无法战胜的力量。我们要在平原地区开展游击战争,就必须把广大的人民造成人山。”

  海棠的根在坚实的大地,游击战的根在人心。没有自然的山做屏障,可以创造更为坚固的人山。没有自然山脉的地形,可以改造地形,挖交通沟,鬼子的汽车、坦克无法横行,自己却可以飞马、步行、走独轮车、做防御工事;村里的街上垒上错落的矮墙,可以和敌人周旋,捉迷藏;挖地洞,来无影,去无踪,让敌人摸不着头绪。在“人山”理论指导下,他们分化、打击伪军,收编游杂武装,向东、向南收复失地,临清、高唐、夏津、枣强、曲周、永年、成安、肥乡等县城红旗漫卷,运河以东、以西和漳河以北的大片区域成功开辟,冀南抗日根据地蒸蒸日上,如火如荼。

  冀南平原抗日游击战的成功实践,始终牵动着延安窑洞毛泽东的心,引发着他对中国共产党敌后抗日游击战走向的思索。徐向前到达南宫后的第四天,54日,毛泽东指示新四军领导同志,河北及山东方面的游击战争已经证明,在一定条件下平原也是能够发展游击战的。十天后,他明确电示新四军:“根据华北经验,在目前形势下,在敌人的广大后方,即使是平原地区,极便利于我们的游击活动与根据地的创造。”从此,我国敌后抗日游击战进入由山区向平原大发展的阶段。

  如何巩固冀南抗日根据地,更牵动着129师首长的心。75日,马上就要小暑,平原盛夏最热的三伏即将到来,政委邓小平从凉爽的太行山来到酷暑中的冀南,走进南宫北大街华兴公的小院,他看着有些积劳成疾的战友徐向前有些心疼,徐向前却谈笑风生向他汇报冀南根据地工作开展情况。在一年中最热的季节,在生机勃勃的海棠树下,邓小平、徐向前、刘志坚、陈再道、宋任穷,五位亲密的战友,摇着麦秸做的小扇,不顾汗水湿透衣背,探讨如何建立稳固的政权,巩固这片来之不易的平原根据地。

  814日,冀南五十多个县的各界代表齐聚南宫,经过民主讨论协商,决定成立冀南行政主任公署,统一领导冀南各县的行政工作。从冀西来到南宫、带着眼镜的大学生杨秀峰和宋任穷,820日,在南宫城东的孙李村宣誓就职,分别担任行署主任、副主任,冀南老百姓自己的抗日政府终于诞生了!一个统一坚强的敌后抗日堡垒率先在冀南平原巍然屹立起来!平汉铁路以东,沧石公路以南,津浦铁路以西,漳河、卫河两岸及其以北,以南宫为中心,拥有51个县、800多万人口、3万多平方公里的冀南平原抗日根据地正式形成了!从此,翻开了中国敌后平原抗战新的一页,随后山东抗日根据地成功创建,晋冀鲁豫抗日根据地逐步建立起来。

  宋任穷和他的战友们在冀南开创的全国第一块平原抗日根据地,在民族解放史册上放射着夺目的光辉。八十多年风雨如磐,宋任穷在冀南栽种的这棵海棠,依然根深叶茂,成为冀南的一道风景。海棠树下,有一块抗日阵亡五烈士碑,那是漆先钟、黄珍、李如宝、刘占德、赵善桂五位和宋任穷共同来到冀南的骑兵团战士纪念碑,在到达冀南不足一个月的解放平乡战斗中,他们流尽最后一滴血,永远把生命留在了冀南大地。在冀南大地牺牲者又何止他们五位!五万多条鲜活的生命留在这片广袤的平原大地。他们用热血浇灌了冀南的一草一木,浇灌了这棵海棠,使它今天依然枝叶繁盛,花艳缤纷。海棠经雨胭脂透,何况是比雨还浓的鲜血?海棠花那白中的一抹红色,正是鲜血的颜色。

  几天后的清明时节,盛花期已过,朵朵海棠花簌簌飘落,撒到海棠树旁的那块碑下。飘落的白花,正是花儿对他们的感恩、祭奠与思念。随着花期过去,碧绿的海棠叶一天天肥硕起来,这棵海棠吸收着海棠花给予大地的营养,开始了新的年轮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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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佚名 来源:本站原创 编辑:ayang打印此文】【加入收藏】 【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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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at 2024/5/7 3:49:51, Powered By WRMPS v7.5.0(MSSQL)